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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中文网 www.dszww.net,赵凝短篇作品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一

    机房的机器面板上布满了圆圆的孔。这些幽暗的、深不见底的孔洞让守机员小措生出无限想象,在单调刻板的生存空间里,这些毫无诗意甚至有些干巴巴的机械孔洞却使小措不止一次地联想起湿润的女性生殖器来,当然这想法只是在她大脑里转悠,贴着她大脑皮层的底部静悄悄地翱游一阵子也就罢了,万不可说出来。

    小措是个规矩女孩,有些字眼比如说“生殖器”之类,是不会从一个规矩女孩嘴巴里蹦出来的。她说“爱”字都觉得别扭“男朋友”三个字在别的女孩嘴里说得滚瓜烂熟就跟说爸妈一样顺口,而到了她这儿不怎么竟也成了一个不折不扣让人脸红心跳的字眼儿,大概是因为小措还没有她们所说的那种“男朋友”的缘故。

    小措是单位里的电话守机员,这工作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呢也就那么回事儿,大部分时间都是小措一个人呆着,守着一台布满圆圆的孔的机器。机房门口贴有一张醒目的标牌:

    “机房重地,闲人免进”

    这几个冷漠的用电脑打出来的仿宋体像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把小措和外面的世界割裂开来。

    机房在大厦的最底层,窗子朝北。窗外裹满不知名的叶蔓,到了夏天,这种长有圆圆叶子的藤类植物便像疯了似的不可遏制地生长起来。在小措眼里,那些叶子有的时候是白色的,有的时候则变成浅黄,有天小措把她的这种感觉跟前来接班的另一个女孩白苗说了,白苗扬着两条又细又弯的眉毛做出极为惊讶的表情对小措说,是嘛,我怎么没看出来。白苗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就开始给她男友打电话,她把那根细长的金属铁销插进孔洞——动作过于娴熟了些,然后她开始眉开眼笑地在座位上扭动起来。

    小措从机房里走出来,门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合上。小措回过头来看那行字“机房重地,闲人免进”从心底泛起一股冰冷的寒意。对面是一扇泛着银光的金属电镀门,小措每回从机房里出来都会在那扇门里看见另一个自己。那是进入这座大楼的唯一通道:一架钢门电梯。小措从未乘过那架电梯,因为她工作的总机房就设在一层,而这个单位的重要部门全都在楼上。小措有时想,什么时候要去乘一次电梯,看看楼上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小措看到金属门上映出的自己:短发,一件松松的上衣和白色挺括的短裙,在夏季小措一般只穿短裙,露着两只有时磕有伤疤的膝盖,像一只随时准备逃逸的小动物。

    金属门上的短发女孩的影子忽然重叠在一个穿黑衬衫的男人的身上,小措定晴一看,才发现金属门不知何时已朝两边裂开,一个男人正从电梯上走下来,电梯间的顶灯把他的五官照得有些变形,鼻部的阴影很重,小措注意到这个男人的鼻子长得极为英挺,他似乎微眯着眼睛,金属门在他身后快速合拢,这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悄然进行着。男人匆匆走出大楼,小措站在原地没动。小措想自己是否听过他的声音呢,肯定听过,这座楼里每一个男人和女人要打电话都得通过小措那里要外线,而内线电话也全部都是由小措转接的,从财物室转到计算机房,或由计算机房转至实验室。每一个从小孔里传来的声音都是命令,接好电话是守机员小措的本职工作。

    二

    这是一个植物疯长的季节,机房里的那扇窗被疯狂的树叶所遮挡,缝隙已变得越来越小,透过那些小孔看天空,天空变成了星星点点的灰白,那种灰白的色泽使小措想起自己身上的某种汁液来,半透明的,粘稠而且柔软。小措从未跟人说起过这种颜色,跟白苗也没说过。

    这天是小措来接白苗的班。小措来的时候白苗正站在那行“闲人免进”的招牌前急得抓耳挠腮。

    “你怎么才来?”

    “我并没来晚呀。”

    “你应该提前来。”

    白苗扬着两条细眉毛有些霸道地说。

    她已经利用坐在机房里的空闲时间偷偷画了妆,她随身带有一只化妆箱,走哪儿拎到那儿,里面的东西应有尽有,有回小措想借白苗的眉笔用一下,白苗正在忙着别的什么事,就呶呶嘴对小措说,喏,就在那化妆箱里,你自己去拿吧。小措走过去把手伸到箱子里摸来摸去,眉笔没摸到,到摸出一包避孕套来。

    白苗常把化妆箱带进机房,按说这是违反规定的。“规定都是人订的”白苗满脸不屑地说“去他妈的,样样都按规定做,人还怎么活?”

    在机房里呆着,忙起来连上趟一号的时间都没有,闲起来又寂寞得发慌。电话不是时时都有,你也不知道人家到底什么时候打来,什么时候不来,有时整整一晚上一个都没有电话,小措坐在那些圆圆的孔洞前面,眼睛一眨巴一眨巴地望着窗外。窗外一片漆黑,那层附着在窗户外面的厚厚的叶片被风吹得发出轻微的“嚓嚓”声,仿佛有什么人正用手指拔开叶片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偷窥,小措刚到这里上班的时候还挺在意那种响动,日子久了知道是风,就觉得没什么可害怕的了。日光灯悬在头顶,把墙壁以及墙壁中间所框住的那个人一律照得苍白失血,连机器都泛着危险的蓝光、瞪着血红的眼,这都是那种单调乏味的条形管灯闹的。日光灯的那种白,是最让人受不了的白——恒久,无情,没人味儿,并且,日光灯总是发出机器般的嗡嗡的叫声,仿佛把时间拉得很长,空间冲得很淡,日子变成了一杯没有任何味道的白开水,空洞极了。

    小措坐在孤寂的空间里偶尔也会想点热闹心事,小措想得最多的就是白苗,白苗是小措向外面世界张望的一扇窗子,生活在封闭世界里的小措是通过白苗把自己与外面的世界联系起来的。

    白苗长得不能算是美,但她人很生动,很多男人为她着迷,她说把她放在机房里做守机员实在是太委曲了,说着她就扭动着腰肢在空洞的机房里走来走去,似乎想要证明点什么。她说她迟早会调出这个单位的,她说整天上班下班一天挣不到一双袜子钱真他妈的没劲,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至于怎么个精彩法,白苗没说,全凭小措自己想象。

    小措听说白苗常到对面那家夜总会去当舞小姐。小措开始想得简单,以为当伴舞不过是陪人家跳跳舞而已,新年联欢会的时候单位里也组织舞会,小措和单位里的其他女孩不是也陪人家跳舞嘛,这有什么。可小措回家把这事一说,小措妈立刻板着脸对小措说:“那事可干不得,黑灯瞎火的,给人家摸”小措妈的话说到一半处就刹住了车,留下后半句让小措生出无限想象,这天夜里小措躺在冰凉的被窝里,用手抚摸着自己,她想,在这样的夜里,白苗她们那种女孩在干什么呢?小措想起那道忽然裂开的金属门,一个穿白短裙的女人的影子与另一个穿黑衬的男人的影子重叠在一块,然后,他就不见了。

    “机房重地,闲人免进。”

    小措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原地没动,那块招牌如同贴在她身上的一张标签,无论走到哪儿,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在看她,仿佛她身上带有某种与人群隔开的玻璃罩子,她永远无法走到人群中去。

    三

    白苗忽然变得很有钱,钱多得花不完似的,买了许多美丽却并没有实际用处的东西,单位分给她们的宿舍成了白苗堆东西的仓库,光鞋盒就从地上一直堆到天花板那么高,几个女孩嘻嘻哈哈地同她打趣道,如果哪一天地震了,房子没倒,咱们倒被皮鞋砸死了。

    白苗是一个外地来的到这座城市里来“闯世面”的女孩,不像小措这种本地女孩,家里管得严,啥都不敢干,谈个恋爱还得征求母亲的同意。“男人嘛,没一个不想占女人便宜的,你一个黄花闺女”母亲说话总是这样半句半句的,让人心里忽悠忽悠的没个着落。小措有时觉得母亲的话句句都带剌,含沙射影似的,其实她也没说什么,都是替自己着想、替自己担心的话,可小措听了就是觉得不是个味儿。

    白苗听了大伙儿拐弯抹角的马屁话,乐得直蹦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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